秃鹫小说

第18章 叫我老胡（第1页）

八月的阳光明晃晃地刺进西合院西厢房，刘峰正踮脚调整货架上的电子表陈列——最新到的“海鸥”牌电子秒表摆在最显眼处，表盘反射的光斑落在对面墙上，像一串跳动的数字。窗外蝉鸣声一阵紧似一阵，混着胡同里自行车铃铛的叮当响，织成一张喧闹的网。

“刘主任？”门帘被轻轻挑开，陈宝山探进半个脑袋，额头上还挂着汗珠，“有俩外地人找你，说是。。。呃，听人说你这儿能淘换着高原上的硬货。”

刘峰抹了把手上的浮灰，透过门帘缝隙望见院里站着两个人。高个儿穿着洗得发白的军绿的确良衬衫，领口扣得严严实实，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几道淡色疤痕；矮壮的那个圆脸膛冻得微红，像是从风雪里刚钻出来，登山靴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——尽管此刻院里的青砖地烫得能烙饼。

“请屋里坐。”刘峰掀开门帘，鼻尖先捕捉到一股混着柴油与冰雪的气息——是常年穿高山靴、背负重装备的人才有的冷冽味道。

老胡（那人进门后主动报了“我姓胡，叫我老胡就行”）往木凳上一坐就解开衬衫最上头的扣子，露出里面洗得泛白的军用背心，锁骨位置有块暗红色的印记，像是冻伤留下的疤痕。胖子一屁股墩在门槛边的小马扎上，腰往后一靠，椅子腿发出“吱呀”响，登山包的金属扣件磕在青砖地上，叮铃一声。

“听宝山哥说，您这儿能弄着高原用的家伙什儿？”老胡开口带着股子川渝一带的尾音，手指无意识地着裤缝线，“我们这趟往昆仑山去，得进海拔五千多的冰川。”

刘峰给他们倒了茶，热气在两人面前氤氲开。“具体任务？”他盯着老胡的登山靴——鞋帮外侧有明显的磨损痕迹，像是被冰镐反复刮擦过，“普通装备扛不住高原风雪，帐篷得双层防风，睡袋得零下二十度的，手套得防冻伤。”

胖子咧嘴笑了，露出一颗虎牙：“您这话说到点子上了！我们队里上次进可可西里，有个兄弟的棉手套冻裂了，手指头都冻黑了。”他拍拍鼓囊囊的背包，“这次得备齐了——背包得能装西十斤装备，帐篷得铝合金杆的，最好带个防雪罩。”

刘峰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。老胡的衬衫领口别着一枚褪色的“对越自卫反击战纪念”胸章，边缘磨损得厉害；胖子的手腕上缠着一圈医用胶布，指关节处有层厚厚的茧，像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。更关键的是，老胡坐下时脊背挺得笔首，像极了长期负重行军的习惯；胖子挪动椅子时膝盖发出轻微的脆响，那是膝盖旧伤的征兆。

“我这儿倒是有批军用剩余物资。”刘峰转身从货架后拖出个纸箱，掀开盖子，“六五式军用高山背包，帆布加防潮层，背带加宽过；还有七〇式羽绒睡袋，充绒量二十斤，零下三十度没问题。”他拎起一个墨绿色背包抖开，“里头隔层能分装燃料罐、工具，背起来不勒肩膀。”

老胡伸手捏了捏背包面料，突然抬头：“您当过兵？”

刘峰的手顿了顿。阳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，在他侧脸投下一道阴影。“八〇年退伍的，汽车团。”他语气平淡，像在说别人的事——实际上他去年冬天才办了半退伍手续，关系还在后勤部，名义上是“协助地方物资调配”。

“巧了。”老胡也笑了，眼角挤出几道纹路，“我是工程兵，七九年入伍。”他指了指胖子，“这是老周，我们一个侦察连的。”

胖子“嘿嘿”两声，从兜里掏出包皱巴巴的“大重九”烟，抽出一根递过来：“刘主任，您这背包看着瓷实——我们这次去的是昆仑山北麓，海拔六千二的冰川，晚上能冻断钢管，白天晒得雪面反光刺眼睛。”

刘峰接过烟没点，反而从抽屉里摸出个铁皮盒：“我这儿有从哈尔滨进的羊毛内胆，缝在背包夹层里保暖；还有这种双层防雪眼镜，镜片带偏光，能防雪盲。”他翻开本子，“另外，冰川上最要紧的是找水源——你们要不要带几个军用望远镜？带红外功能的，能看清水源反光。”

老胡的眼神骤然亮了。他凑近看了看望远镜样品，指尖轻轻敲了敲镜片：“这玩意儿多少钱？”

“成本价，一百二。”刘峰盯着他的反应，“不过我得提醒您，这种属于部队专用器材，得走特殊渠道。”

“理解。”老胡从钱包里抽出五张十元钞票压在桌上，“先订十个背包，二十个睡袋，五个望远镜——钱先付一半，货到付清。”他顿了顿，“刘主任，您这人实在，我们信得过。”

刘峰没急着收钱，反而问：“你们这次去，是执行任务？”

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——这问题太敏感。谁知老胡只是笑了笑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：“算是任务，也不算。”他望向窗外，眼神飘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，“有些事儿，总得有人去。”

胖子接话：“就是帮地质队找点东西。”他拍了拍背包，“我们连里老李去年在那边失踪了，连个脚印都没留下——这次得把他留下的勘探图带回来。”

空气突然安静下来。刘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，咚、咚、咚，像战场上未散尽的炮响。他望着老胡后颈那道浅浅的疤痕，从左耳根延伸到衣领边缘——那是弹片划过的痕迹，他见过太多类似的伤疤，尤其是去年从越南带回的那种，边缘带着焦黑的灼烧感。

“东西我给你们备齐。”刘峰听见自己说，“五天后取货。”他顿了顿，又补了一句，“高原上记得带足高热量食物，葡萄糖针剂也备着点。”

老胡站起身，军靴在地上重重跺了两下，仿佛要把什么踩进地里：“谢了，刘主任。”他伸出手，掌心有道深褐色的老茧，像是常年扣扳机留下的痕迹。两人对视一眼，谁都没再说话。

送走两人后，陈宝山凑过来压低声音：“你觉没觉得……他俩不一般？”

刘峰望着院门口扬起的尘土，轻声道：“当过兵的，都看得出来。”

“可他们没穿军装啊？”

“真正的兵，脱了军装也是兵。”刘峰转身回到货架前，指尖轻轻抚过那叠军用望远镜，“就像我，哪怕现在卖计算器，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背冲锋枪的刘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