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,一艘孤舟悄然离岸。
船上仅载三人:闻寂、养女,以及那位曾赠予他竹杖的知微大弟子旧仆。老人已年过七旬,背驼如弓,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??据说是当年参与建造“净灵井”的工匠临终前交给他的遗物,能开启地底最后一道秘门。
航程比上次更为艰险。海面漆黑如墨,浪涛中浮现出的不再是手印泡沫,而是整片漂浮的布片,颜色褪尽,却依稀可见绣着小小的兰花纹样。每当夜深,船舱外便响起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,节奏缓慢,像是有人在数着日子。
第七日,孤岛再现。
覆钟山依旧笼罩在灰雾之中,但这一次,山体表面竟多了许多新裂痕,像是内部有巨物挣扎欲出。罗盘虽已毁,但那根竹杖却自行震动起来,尖端指向山腹深处,比上次更偏南侧。
“不一样。”闻寂站在岸边,赤足踏在白骨般的碎石上,“上次是孩子的井,这次……是女人的牢。”
挖掘再度开始。音凿启动时,山体发出的共鸣不再是孩童的呜咽,而是一种低沉的吟唱,古老、悲怆,似某种失传已久的祭祀歌谣。学者们后来考证,那是《九幽女经》中的“赎魂调”,唯有被强行剥离魂魄的女子才会无意识哼出。
第九日,隧道打通。
这一次的通道更加狭窄,墙壁上不再是手掌印,而是密密麻麻的指甲划痕,组成一个个歪斜的字??起初是“娘”,然后是“疼”,最后反复出现两个字:
>**沈兰**
>**沈兰**
>**沈兰**
仿佛她在用自己的血一遍遍写下自己的名字,生怕有一天,连这个也被忘记。
尽头是一间方形石室,比初井更大,四周设有七个铜鼎,鼎内残留黑色膏状物,经检测竟是混合了少女精血与毒草炼制的“凝魂膏”。中央设有一座石台,台上有一具小型棺椁,通体漆黑,盖子半开。
闻寂走近,伸手推开棺盖。
里面没有尸骨,只有一件褪色的素裙,裙摆绣着一朵枯败的兰花。当他触碰到衣物的瞬间,整座山剧烈震颤,石屑簌簌落下,仿佛大地在哭泣。
紧接着,一道虚影缓缓浮现。
是个少女,约莫十五六岁,身形瘦弱,脸色苍白如纸,双腕上有深深勒痕,脖颈处一道陈年刀伤横贯咽喉??那是她最后一次试图自尽的痕迹。
她看着闻寂,嘴唇微动,却没有声音。
“你是沈兰。”闻寂轻声说。
虚影颤抖了一下,眼中忽然滚下两行血泪。
>“你……怎么知道这个名字?”
“因为你一直在喊。”闻寂跪下,将那件裙子抱入怀中,“在每一个孩子的梦里,在每一口井的回声中,在所有被遗忘的角落……你都在喊。你说:‘我不是叛徒,我没交出名单,我是沈家最后一个女儿。’”
少女的魂魄剧烈波动,周围的空气扭曲起来,显现出一段段破碎记忆:
永昌三年冬,皇城动荡,三十六家重臣被定为“逆党”,满门抄斩。其中沈家一门忠烈,三代为将,却被诬陷私通北狄。男丁尽数斩首,女眷发配教坊司。唯有一幼女逃脱,藏身寺庙三年,后被秘密抓捕,送入地下祭所。
她本是沈家嫡长女,自幼聪慧,熟读兵书,曾代父执笔撰写边防策论。也正是这份才智,让她被选中成为“净灵首”??因传说中唯有将门之后的纯血之女,才能承载忘川阵核心怨力而不崩。
他们给她灌药,抽血,割舌(防止她念咒反击),却始终无法让她彻底沉默。她在每一次清醒时,都会用指甲在墙上刻下家族名字;她在每次昏睡前,都会默念父亲临终前所言:
>“沈家儿女,宁折不屈。”
直到某一天,她终于被割断喉咙,尸体焚化,骨灰撒入海中。而她的名字,被从所有卷宗中抹去,连罪籍名录也未曾收录。
“他们怕。”闻寂忽然明白,“怕她的存在证明忘川阵一开始就建立在谎言之上。怕世人知道,第一批牺牲者不是政敌之子,而是忠臣之女。所以他们必须让她彻底消失。”
少女的魂魄缓缓跪下,额头触地,似在行最后的大礼。
>“谢谢你……还记得我。”
闻寂流泪:“我不只是记得你。我要让你的名字,刻进忆谷母碑最中央的位置。我要让天下孩童都知道,曾有一个叫沈兰的女孩,用三十年的生命,替三千亡魂挡住了地狱的门。”
话音未落,石室外骤然狂风大作,铜鼎中的残膏竟自行燃烧,腾起幽蓝火焰。七簇火光交织成网,将沈兰的魂魄轻轻托起。
她抬头,第一次露出微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