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们见过。”苏盛南答。
孙荞想都没想:“不可能。”
苏盛南:“我还认得你,你却不记得我了。”
他对孙荞微笑。孙荞问:“什么时候见过?”
苏盛南:“很久之前。”
孙荞没有陷入回忆。既然她已想不起来,那必然是无关紧要的人。她不懂做戏,很难在憎恶之人面前装友善,干脆直截了当发问:“你可曾在谷中见过一个带红色池州信结的货郎?”她比划池州信结的模样,苏盛南皱眉回忆:“我回头再问问弟子们,若有这样的人,一定为你找出来。”他又开始笑眯眯。
孙荞拿过小寒手里的药,白色瓷瓶装了三颗黑丸子,嗅之有清新香气,但略浓了些。三颗药丸子,每日午时以清水服下,连续三日,能保小寒半年不再发病。苏盛南详细解释药理,孙荞左耳进右耳出,只想起江雨洮描述的狂宴:那天晚上螺音口的台子周围,摆满了装药丸子的药炉。
讲解完药理的苏盛南看看众人,忽然说:“孙荞,缪盈想见你。”他长长叹气,“她性格害羞,见到你也不敢相认,犹犹豫豫,只能托我来找你。”
听他语气,似乎知道孙荞和缪盈过去情同姐妹。想到江雨洮说缪盈完全被苏盛南控制,孙荞心头沉重。
“袁三弟不介意的话,我请孙荞女侠走一趟?”苏盛南说,“内人与昔日姐妹重逢,哭了好几场。”
孙荞昨夜与江雨洮回螺音口时,缪盈已经不知所踪。她与袁拂交换眼色,又低声叮嘱小寒先别吃药丸子,随后带上自己的龙渊刀,示意苏盛南前方带路。
在得知苏盛南登门的时候,江雨洮已经泥鳅一样从后窗溜了出去,趁隙再探螺音口。
往年“仙衣诞”持续多久,缪盈就得在螺音口里待多久。参加仙衣诞的江湖客随时都可以来找缪盈,无论他们对缪盈做什么,苏盛南都不会理。江湖中许多道貌岸然之辈,无论男女,羞辱和伤害缪盈——或者说,羞辱和伤害苏盛南的妻子、宠物、“甘露仙”,能让他们获得无上快乐。
江雨洮跟孙荞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是愤怒的。孙荞和他相识时间不长,但他自认为孙荞是一个容易看透也容易掌握的人,无非是心中执念太强烈,有时候会不顾细节与周围情况。但当他说完,孙荞扭头提问时,江雨洮心中有过震惊。
孙荞问的是:欺辱缪盈,他们觉得快乐,是因为他们恨苏盛南吗?
江雨洮无法回答。一旦回答,他就要把沉青谷最大的秘密公之于众。可他心头无比震惊:仿佛事情跟缪盈扯上关系,孙荞就变了一个人,变得敏锐,也变得冷静。
在这一日之前,江雨洮一直认为,能从沉青谷救出缪盈的只有他自己,也必须是他自己。他从未救过谁,自从主动保住朋儿一命,就像生了什么怪瘾头,冒死也要回沉青谷,带走缪盈。但现在他想法变了:也许能撼动沉青谷、能扯断缪盈身上链条的不是他,是孙荞。孙荞瘦弱,但心里像永远烧着一把火,仿佛什么都不能击溃她,什么都不能折断她。
他最不能明白的,是孙荞分明极为重视缪盈,缪盈却曾万分认真也带着万分怨恨,告诉江雨洮:世上她最恨的,不是苏盛南,而是孙荞。
在池州城与孙荞的相遇完全是偶然,孙荞带他跳进澄衣江时他掏出长针打算下手,也是认出孙荞的瞬间便在心里成形的念头。如今他却万分庆幸:幸好当时没扎下去,否则不是他江雨洮死,现在就是缪盈死。
白天的螺音口不仅空无一人,连为仙衣诞而专门安设的种种彩绸、小铃都已经撤走。三三两两的江湖客在螺音口附近徘徊,满脸遗憾。往日在这里享用缪盈时,人人都可观看,今年没这样的机会了,他们低声议论,叹息不已。
江雨洮当年在这里经历狂宴,狂宴结束后江湖客们大多沉默而憔悴。尽管第二日再亮相,仍旧衣冠楚楚,但他们彼此之间极少说话,人人心里都揣了山一样沉重的秘密。然而几年过去,江湖客们已经能够自如说话,仿佛在沉青谷、螺音口发生的事情再寻常不过,大家根本不必为此感到羞惭或悔恨。
江雨洮罩了个树枝面具,摇着扇子走近,试图偷听。他多了个心眼,摘下手指上的黄玉戒指,以免被认出这是金月楼公子的东西。不料手一松,戒指咕噜噜往螺音口里滚。
有个人眼疾手快,把戒指了起来,递还给江雨洮。江雨洮接过时,那人“咦”了一声,问:“阮玉?”问完又觉不对,面具下的眼睛忽然警惕,死死盯着江雨洮。
阮玉正是金月楼公子的名字。江雨洮心中一突,忙收好戒指快步离开。走远了再回头,那人还远远随在他身后。
江雨洮钻进林子里转了几圈,把人甩开,不料自己也因此迷路。当日朋儿和伙伴带他离开时,曾简单指点过如何在密林中分辨方位,江雨洮循着记忆在林中前进,走了大半日,竟回到了平湖码头。
平湖仍旧如碧玉一般澄净。江雨洮走得急了,趴在湖边喝了几口水。湖水清澈,入喉清凉,江雨洮喝够了,坐在岸边休息。一根手臂无声无息从林中穿出,忽然勒紧江雨洮脖子!
江雨洮一手抓住那人胳膊,一手拿起折扇猛超身后人的脸上戳去。那人捏住江雨洮握扇的手腕,咔嚓一声,拧得手腕脱臼。折扇落地,顺着斜坡滚进湖里,扇子上的美人画像瞬间在水中化开。
“……香月!”江雨洮看着美人画像惨叫。身后人一声冷笑,手上力气更大,几乎要折断江雨洮脖子。江雨洮就地一滚,瞬间便把身后人压在地上,他腰身一弹,身后那人被连带着摔到岸边,顿时松手。江雨洮趁隙脱离,身后人竟从腰上抽出一把短刀。
短刀刀鞘十分精美,镶金带银,刀刃水般银亮,刀尖与江湖中寻常刀子不同,毫无弧度,像是被人切去一截,锐利异常。
江雨洮只看了那刀子一眼,立刻猜出对手身份,忙从怀中掏出黄玉戒指:“我是阮玉朋友!”
对方果然停步,半信半疑。
江雨洮与金月楼公子阮玉只在多年前结识苏盛南时见过一面。但天底下哪有他江雨洮扯不上关系的人?他开口:“我也是来找阮玉的,他在沉青谷失踪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