零
大历五年,三月,虔南县郊莲塘村。
时近傍晚,日头西斜,田间务农的农民们陆陆续续结束劳作、荷锄而归。远处村落上方升起阵阵袅袅炊烟,未及弱冠的少年扛起锄头,揩了一把额头的汗,将脚边一个鱼篓拎起背在肩上。他路过宽阔的稻田,路过一片片盛开的油菜花田,往村口赶去。
不断有村民来来往往,见了他热情地叫一声“小周先生”,少年一个个笑着应下,继续挑着锄头拎着鱼篓,走在田间地头,再路过炊烟四起的家家户户。不远处一群孩童陆陆续续说笑打闹地从一户人家中跑出来,垂髫之年的孩子们穿着干干净净的麻布衣裙,不论男女皆面相白净、开朗活泼。孩子们一边喊着“小周先生”一边快活地从他身边跑过往家的方向去了,他一边嘱咐孩子们慢些跑,一边小心地避开打闹的孩子们往门内挪去。
门内院子空旷,一不惑之年、身着长衫束发的男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,还在解答着两三个孩子的疑问。一个粗布衣裙、还未及笄的少女正打扫着庭院,草棚下灶台还冷着。
“父亲!小忆!”少年开口声音清越爽朗,男人抬起头来,少女眸光明亮,放下扫帚快步上前,从他手中接过鱼篓,“今天我捕了鱼回来,晚上等我炖汤喝!”
“知远回来了。”男人和剩下几个孩子道别后,起身上前欣慰地拍拍他的肩,迎他回家。名叫小忆的姑娘已生起火,并将那鱼小心从鱼篓中掏出来,名叫知远的少年立刻跑上前帮她,利落地开膛破肚刮鳞去腮。男人已准备好调料和配菜,不一会儿,小院中便飘出了鱼汤的清香。
晚餐已备好,知远将饭菜端到院中的石桌上,小忆挽着那中年人往桌边走。少年和少女分坐两旁,男人坐在中间偏右的位置,将第四副碗筷摆在自己身旁的位置前。三人吃着饭,不时谈笑几句,中间的男人静静听着儿女说笑,眼角漾开几条盛着笑意的细纹,宛如一朵温柔绽放的花。
一
莲塘村里,家家户户都知道周家这三口人。
村民记得当初他们搬来村子时的样子。安史之乱后,这里多了不少南迁来此客居的异乡人,周家三口便是其中之一。只是连年战乱民生多艰,逃难来此的人能有个板车都已是富裕,但他们一家来的时候,却是坐着带车厢的马车来的。
那是宝应二年,也是草长莺飞的三月,是这么一个春耕农忙的时候,村民们看到了一辆马车停在村口。从马车上下来一个男子,其后跟着一十岁有余的男孩,男子转过身去,又从马车上抱下一七八岁的女孩。他们行囊不多,但那成年男子气质风雅,衣着素净却不凡,那小男孩也不顽皮,端的是教养良好的模样,看样子,便不是乡野粗人。
一家人在村中落脚并买下一间小院两亩地居住,脱下长袍大氅换上粗布衣服的男子显然不通晓农事,耕种极不成样子,幸亏村民相助,才没误了农时。男子聪颖,学得也快,且博闻强记,很快便摸清了这一带主要种植何物、适合种植何物,又知道了它们何时播种、何时照顾又何时收获,慢慢地,倒也不用多加帮助了。
男子不仅博闻强记,还会认字、写字,写的字还好看得很,男孩同样聪颖,小小年纪早已通读诗书。于是村民们有什么事便爱来问这男子,托他写信、读信或誊写药方、配方等,有什么想读的话本子,也爱找他来念。后来村里的先生病故,他便接替了先生的位,平日里教孩子们读书识字,农忙时,便由男孩帮忙耕种或教书。
男子和男孩眉眼长相、举止谈吐十分相似,一看便是父子。那女孩有些认生,平日里很少见她说几句话,一有外人来便躲在屋里。但她喜欢听男子讲书教书,每每会坐在角落和孩子们一起听,尤其是男子带着孩子们习唱歌谣时。他声音动听清亮,孩子们爱听,女孩也爱听,每每都从后面挪到最前面,仰着小脸跟着拍手,唱得很认真。
村民问及男子和两个孩子的来历,男子只说他姓周,单名一个深字,从长安而来,男孩是他的儿子,叫知远,女孩是他的女儿,叫小忆,别的一概不提。村民见他守口如瓶,便再未多问,只尊称他一声周先生,也怜爱又亲切地唤那男孩一声小周先生,唤女孩一声小忆丫头。
周先生那年三十有三,从长安来的确乎不是寻常人,虽着粗布长衫但难掩清隽气质,生得也极好看,丝毫不像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。又因他学识渊博,待人接物周全温和,谈吐风雅又风趣,即使带着一儿一女,村里也有不少小娘子对他芳心暗许,来做媒的也曾络绎不绝。然周先生对所有的保媒和有意无意的示好一概拒了,只说自己与亡妻自小相识情根深种,早已将对方视为一生挚爱,如今挚爱已故,再无心风月。
村民们见他坚持,便渐渐地不再提这类事。日子仍旧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,周先生和小周先生忙于耕种和教学,小忆丫头就清闲得很:没有外人时,她便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往院子里看,看周先生或小周先生洒扫庭院、洗菜做饭;或搬条板凳在院子里,托着腮看着周先生坐在庭院里那方显得古旧的石桌上,执笔写写画画。
“周先生,”终有一天,小忆丫头主动向周先生开了口,“您说您是从长安来的,长安,很大吗?”
“很大,”周先生微微愣怔,似回想到什么,“有好多个莲塘村那么大,长安,长安,每个人都牵挂它,向往它,也,念着它,又或者,是长安那里的某个人……”
二
当年的长安,无人不晓周家的小公子周深。
周老爷时年任大理寺卿,正值开元之治,周小公子自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。他在爱护和严格要求中长大,待长至十二岁时,便同先生至洛阳游学,丰富学识增长见闻去了。
“一去就是五年,今年怕是也只有信到了,”天宝六载的上元夜,一行少年少女相伴往兴庆宫的方向去。长安城上元夜是免了宵禁的,一路上灯火如昼,花市琳琅,人来人往,每个人脸上皆是喜悦模样。一行人中的蓝袍少年摇着扇子,对着一行人中那粉裙少女努了努嘴:“江小妹,你呀,就别记挂着他了。”
“陈公子可别胡说,我们明明十天前才通过信,他说过,定会在我及笄前回到长安。”少女撇撇嘴,不服气地回道。
褚家小姐拉了拉陈公子的衣袖,对他摇了摇头,但另一旁的红衣少年可没被劝住,他摇了摇手里的酒壶,走得大大咧咧:“江小妹,我可劝你一句,这男人的话你听一听就好,尤其是那见过大千世界的男人。洛阳的景和人也不一般,如果今年回不来,那可就别想了。”
“那你这个成天流连平康坊的男人说的话,白公子,我是信还是不信?”少女笑着调侃。
“正是因为在平康坊看爱恨离合看得多了,才会劝你这些,江小妹,多情总是留不住,不如声色犬马,莫牵挂,莫强求~”白公子背着酒壶往前快走了两步,他轻巧避开行人,像是舞动的游龙利落地转过身,背冲前路,面朝着几位友人,脸上挂着悠悠的笑。
“白徵羽,你可别只顾着说,你究竟什么时候带我去平康坊看看那胡姬歌舞和美貌佳人?我可盼了许久了。”少女好笑道。
“待你及笄再议,现在要带你去了,江大人非得让我父亲打我板子不可。何况这要是……”
白徵羽话音未落,脑后便结结实实挨了一下。他呲牙咧嘴捂着脑袋转过身去看,身后站着一翩翩少年,他合扇握着扇柄,扇骨在虎口处轻敲,似笑非笑地望着他。
“诶哟,这不是周小公子吗?!你终于想起回来了?”在看清来人后,白徵羽又惊又喜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