费德里科知道瓦沙总是沉默寡言,准确地来说,是既不抱怨,也不赞美,他总是不在人前展示自己的情绪。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彼此仍然在一个遥远的关系里,至少瓦沙对待自己的弟弟并不是那样。没错他知道,他知道瓦沙有一个小了十岁的弟弟。
“当然了,瓦沙伯奇尼。我仅仅是在思考生活的意义,或许我需要去书店买一些书来看,我并不会去酒馆,只是因为看了某个演出对某个故事念念不忘,说到这个……阿莱桑德罗。你知道那个蠢小子吧,就是那个得了失眠症的蠢小子,他死了,前天死在了酒馆里,据说死的时候还在念着‘梅菲斯特’‘梅菲斯特’,他把自己当成了来人间接受历练的浮士德。如果我前天在酒馆碰到他,我应该告诉他‘醒醒吧老兄,你明天还要去造船厂砸铁,除了那堆废铁,没什么是真的’。如果不是前天我出门的时候碰到了黑猫过马路,我一定会去酒馆,那么也一定会遇见他,那么也就没有我们现在的对话。”
瓦沙静静地听着,事实上他在苦恼的事情和费德里厄看所说的这些完全没有关系,他仍然愿意聆听,并且告诉费德里科道:“下次如果需要轮岗,请给我马达加斯加的宝石,我需要一些欧泊石。”
“瓦沙伯奇尼,”费德里科静静地注视着他,朝他露出来笑容,“我向你保证,不会再有下一次了。瓦沙伯奇尼,让你的欧泊石去见鬼去吧。”
费德里科总是喊他瓦沙伯奇尼,人们都称呼他为瓦沙,费德里科只喊了他两次就记住了他的名字,对于这件事他十分自豪,并且感到有趣。一个东方人叫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,瓦沙伯奇尼叫着不属于瓦沙伯奇尼的名字,这点让费德里科感到新鲜,他总是喊他瓦沙伯奇尼。
“对了——瓦沙伯尼奇,你为什么来找我?”费德里科贴完了假金箔,他甚至没办法保证每张金箔的位置一模一样,没什么关系。这个时候,只要对外宣称,这是从某处特制的金子手工冶炼,还能额外向买金箔的客人要一笔手工费。他看向窗外,名为瓦沙伯奇尼的青年已经走了,宝石一样的花窗里,那道身影远去,单薄而消瘦,令他想起前些天他去帮乔瓦尼购置装饰品去过的画室,那里有许多来自佛罗伦萨艺术家的画。有一副他并不记得了,让那幅画见鬼去吧。费德里科想。
瓦沙伯奇尼从印刷室出来,费德里科思维活跃、讲话的时候语速很快,总是能和他聊天南地北,他常常听着费德里科的话而走神,不知道神思飘到了哪里。他来到了自己工作结束的地点,那是一面镂空的白色大理石墙,旁边是一座圣母雕像,镂空的形状根据光的折射而设计,人站在墙后,会有被阳光晒透的错觉。他来到了这里,很多的时刻,他都想在这里种一片玫瑰。圣母神像低垂时,偶尔有那样的时刻,白色的雕像纯洁没有感情,让玫瑰花墙从圣母脸上蔓延,覆盖整座小岛,整片地中海。这后面他并没有去过,他只知道大约通向维罗纳街道的某处,可能是安静的咖啡厅,也可能是热闹的剧院。“瓦沙伯奇尼。”他听见有人在呼唤他,他通过镂空的大理石墙隐约看到了一道身影,百灵鸟一样动听的声音,离得近了他看清了那双眼,那是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。事实上,阿纳斯塔西娅正在找他,原本只想透过这面墙让罗莎把信件和绿松石转交给瓦沙,瓦沙却比罗莎先来到了这里。她已经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他的名字,瓦沙伯奇尼,瓦沙伯奇尼,这个名字她认为和他很合适,刚刚她从那里——剧院门口,看到了圣母雕像那里站了一个人。尽管她的女伴们常常嘲笑这个男人古怪又孤僻,她却在他思考的时候,意识到他的灵魂不同寻常。看来她那么做是对的,她大胆地做了一样行为,邀请瓦沙伯奇尼去化妆舞会。
“瓦沙伯奇尼,或许你已经听说过我的名字。我叫阿纳斯塔西娅,感谢你为我送来了祖母的遗物,这是你的宝石吧。我从手帕里发现了这个——”阿纳斯塔西娅双手穿过了大理石墙,她掌心里摊陈着瓦沙丢失的两颗宝石。
瓦沙在阿纳斯塔西娅出现的时候,记起了自己变成蝴蝶在梦里窥视的模样,梦里只见到了一片侧脸,现在姑娘近在眼前,她身上散发的气息,某种春天花草的气息,像是知更鸟衔了杜鹃花枝。他隐约能够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脏在跳动,有些懊恼自己的目光总是难以在她身上移开。
上帝为何不让人们的双眼只能看到自己,这样他想——人们或许可以不用在意他人的视线。
“谢谢。”他平静地说道,努力地让自己维持着某种镇定,正要抓住那两颗宝石,阿纳斯塔西娅却比他反应的要快。
阿纳斯塔西娅收回了手,除了那两颗宝石,她的手里还多了一封用蔷薇封边的信。阿纳斯塔西娅注视着他,像观察猫一样观察他的神情,眼里的好奇难以遮掩,对他道:“宝石可以还你,你要在下周六和我一起参加化妆舞会。化妆舞会我想你一定知道……就在维罗纳剧院。到时候来剧院找我……我跳完舞之后就会来找你。瓦沙伯奇尼,你会来的吧?”
事实上,阿纳斯塔西娅有些不确定,很多男人总是专注地看着她,让她知道她足以吸引他们。眼前的这位青年,瓦沙伯奇尼从没有认真地注视过她,她发出的邀请令她隐隐有些不安。她匆匆地把那封信丢给瓦沙伯奇尼,她碰到他的手指,那双总是因为接触机械而布满茧子的手,碰到瓦沙伯奇尼的体温,她倏地收回手,转过身不去看他。
那是他触碰过的最柔软的东西,阿纳斯塔西娅的手指。她的肌肤比他触摸过的最上好的丝绸还要柔软,温热像他触摸过的温玉那样。他甚至没能反应过来,阿纳斯塔西娅的身影在他视线中远去,只剩下那封残留气息的信。
小卡拉米,也就是谢尔盖。阿列克桑德尔回来的那个早上,瓦沙伯奇尼因为弟弟的回来而彻夜未眠,那封信被他搁置在写字台,和小卡拉米的信件搁置在一起。小卡拉米总是极其富有耐心地向他讲述音乐学院里的一切,诸如和列奥纳多成为朋友,他的老师马蒂亚是一位极具有天赋的教师,他认为自己的教师不应该只是待在音乐学院。小卡拉米和列奥纳多一起去罗马的斗兽场,他认为自己经历了一场伟大而热烈的友谊,在罗马那里的寄信处,小卡拉米写了整整十几页信,从罗马斗兽场底下铺着的马蹄石,到万神殿的圆拱梁柱和骑士雕像,盛放着巨大海神头像的真理之口,那枚海神印章成为了信封的漆印。他甚至花了半天的时间去寻找宝石市场,只为了找到适合带给瓦沙作为礼物的石头。小卡拉米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这一切,并且再三地请求他,如果有机会,他们一起去一趟罗马,去到那不勒斯,去经历独属于他们兄弟二人的旅行。小卡拉米今年十九岁,尽管他在小提琴上的天赋并不那么出众,在瓦沙看来,平庸并不意味着是某种不好的事物,正因为小卡拉米意识到自己没有过于他人的天赋,他用刻苦与热爱装点,在年初获得了马蒂亚的肯定,担任了演出的副主席。
他们在信里已经约定了许多要一起做的事情,瓦沙并没有全部答应。去到罗马,去到那不勒斯,瓦沙伯奇尼……他的心并不依靠抵达多远的远方而充盈,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想待在自己的工作台。盈余的薪水为小卡拉米交学费、为小卡拉米做一把音色更好的小提琴,在窗台读弟弟寄来的信件,制作漂亮的饰品,或者是那些用机械表机芯拆下来的零件拼凑而成的小动物,他更情愿一直这么呆着。
瓦沙从早上等到了晚上,小卡拉米其实在早上就回来了,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,和他的朋友列奥纳多一起来到了法□□亚纳。小卡拉米和列奥纳多在岛上闲逛了一整天,他们两人无话不谈,无论去到哪里都充满了新鲜感和劲头,导致他忘记了时间,晚上才匆匆忙忙地想起来了和瓦沙的约定。瓦沙并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,大多数的时候,瓦沙有自己的事情要做,不会觉得等待是一件困难的事情。瓦沙确实没有生气,他提前准备好了茄子汤,在小卡拉米回来之后,两人一起喝了美味的茄子汤,吃了起司面包,小卡拉米则给瓦沙带了维罗纳街道的咖啡。小卡拉米聚精会神地跟瓦沙讲这座镇上的一切,明明是他们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,在小卡拉米的描述下成为了一座崭新的城市。小卡拉米身上特有的生机活力,总是能够感染瓦沙。瓦沙那张总是显得忧郁的面容,只有在小卡拉米面前,才会透出几分温和,小卡拉米令瓦沙从夜晚的海棠花变成了迎风绽开的向日葵。
“哥,我的信你都有收集起来吗?如果是这样的话,我可能要感到抱歉。你寄给我的那些信,原本我都有放在储物柜里。但是我的储物柜里放了很多的东西,我的弦谱、我的松香,我买来的松香都放在储物柜里,还有我的皂片和发油,还有列奥纳多给我买来的画笔……有的时候,它们会莫名其妙的消失,我可能在床头在洗漱架找到它们。抱歉哥,下一次我一定要好好把它们收录起来。”小卡拉米准确无误地看到了写字台上某封不是出自于他手的信件。他的好奇心占了上风,人类总是这样,对于总是倾诉自己烦恼的那一类人,会令人失去窥探欲。反倒是那些不喜表露情绪的人们,总是更加招致人们好奇他们的神秘。
小卡拉米打开了那封信,上面俨然是某位淑女的字迹,邀请瓦沙伯奇尼参加下周的化妆舞会,地点在维罗纳剧院。瓦沙注意到了小卡拉米看到了那封信,某个瞬间,他仍然有些不自在,小卡拉米笑意盈盈地看着他,这份不自在很快就消失了。
“哥,你去吧?化妆舞会听上去很有趣……如果不是下周五我就要离开的话,我一定和你一起去。如果你去的话请一定寄信给我,我和列奥纳多也打算在学校办一场化妆舞会。列奥纳多……哥哥,他简直是一位天才,他每天的练习时间只有我的二分之一,可他的琴和我拉的不相上下,他对任何事都很感兴趣,尽管他是奥尔西尼的贵族,可他对待北方大力发展工业极其不满。他知道很多事情,总是对待一切事物不以寻常的眼光去看待,比如他认为贵族应该被蔑视,他认为贫穷是一种美德,在学校里对待那些出身南方的贫困孩子总是很照顾。”小卡拉米双眼放着光,他提起列奥纳多,眼睛几乎在放着光,一切对他来说寻常人做不到的事情,在他眼里列奥纳多都完成了。
瓦沙从其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,他对小卡拉米道:“或许像你说的那样,谢尔盖,他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人,可能有很多人在某个时期都会对政治极其不满。我的意思是那些事实上距离人们生活很远的事物。想一想你去音乐学院承担着怎样的使命,或许是音乐并不是政治,大多数时候,人们总是会被自己生活以外的事物吸引,那同样非常危险……我希望你能够与危险的事物保持距离。”
“我向您保证,哥哥……我从来没有那样的心思。我会努力成为音乐学院的主席,这就是我的使命。”小卡拉米对瓦沙道,他做了一个敬礼的手势,让瓦沙脸上略微忧虑的神情消失。有的时候,谢尔盖认为他们并不只是朋友,瓦沙对他怀有的情感,除了朋友之外,还代替逝去的卡拉米和海伦娜,连同他们对他的爱一起倾注给他。他在夜晚的时候睡觉总是和哥哥睡在一起,瓦沙总是在他入睡之后才会睡,在他每次临走之前,在他的琴箱里塞入两百里拉,有时候是五百里拉。瓦沙做的那些饰品,那些贵族和国外的商人们都很喜欢,如果不是瓦沙的手艺,或许他们的生活要更加拮据。天知道,瓦沙在写字台前工作的模样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记忆,自从他拿起琴弓,想要放下来被懒惰充斥时,总是能够想起来瓦沙。瓦沙仍然在这座孤岛一样的小镇上,他可以去罗马可以去佛罗伦萨,可以很远的地方,瓦沙却只能待在这里。小卡拉米想道,等到他成为音乐首席,可以去米兰演出,可以去到威尼斯,到那个时候,他用赚到的钱带瓦沙一起离开这里,他们可以去美洲,去到更远的地方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