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溶道:“我知道。”
他长大了,不再是那个任性妄为、让人操心的小孩。柳章没有说太多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。傅溶很聪明。他能行军打仗,应付朝堂之事,为傅家支撑起门楣。长公主若在天有灵,应该会很欣慰。柳章能教给他的都教了。
“回去吧,雪天路滑,要当心。”
“好,舅舅,”傅溶点点头,“你也保重身体。”
认真告别的话不适合他们。傅溶朝柳章一拜,转身离开。雪花纷纷,傅溶独自行走在竹林中。每一步都十分沉重。脚上像套了镣铐。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走不出楚王府了。这里他住了快十年。他怎么舍得走。可是,不走又能如何?
江落的院子被烧了,柳章没有让人重修。江落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。
柳章给楚王府剩下每个人都找好了去路,包括陈叔。有人给他们养老送终。这座园子很快会变成空宅。傅溶不希望自己成为最后被剩下的那一个,才主动提出告别。
天下无不散之筵席。
解决所有的后顾之忧,舅舅独自一人,将何去何从呢?
傅溶总是忍不住回想,江落消失的那天。他之所以没有在弄丢江落后疯掉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柳章太冷静了。面对傅溶崩溃自责的面容,柳章只是道:“她不会死的。”
江落伤得那么重,她为何要一走了之,离他们而去。她会躲到哪里呢?傅溶只能相信柳章的话。舅舅从不骗人。他说江落没事,就一定没事。妖王怎么会死?
透明的雪花无声坠落,在窗柩上凝结,累积。
柳章注视着窗外白蒙蒙的世界。
雪下得越来越大。像极了某个除夕。他原以为,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去回想那个荒唐的夜晚。如今触景生情,恍如隔世。
“师父,别管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。我们在一起。如果你想做人间之主,我们就去造反。如果你想修道,不问世事,我去南荒给你盖座皇宫,我们住在里面,勤恳修炼。我一定会努力实现你所有的期待。让你成为最开心的人。”
江落的那些混账话,把他给气昏了。他以为自己根本没听进去。结果一字一句,语调,她的表情,全部印刻在脑海中。柳章每天睁开眼睛,就会幻听。
江落无处不在。他躺在软榻上,江落就趴在他的膝盖上,摸他肚子。他用膳,江落喋喋不休。他翻开书本,江落便握着毛笔在旁边乱画。她说的话,做的事,都是以前说过做过的。柳章知道自己在白日做梦。直到有一天下雪了,他听到江落说:“师父,我们出去堆个雪人吧。”
柳章仔细回顾,发现记忆中的江落并没有说过这句话。
他似乎思绪错乱,病入膏肓了。想象出来的人竟然开始自由行动。
为了减轻症状,柳章什么也不做,尽量睡觉休息。他不会被癔症摧毁神智。
落雪的声音空灵曼妙。透过窗户,柳章看见,江落蹲在树下堆雪人。来来回回,身影繁忙。雪人其实并不存在。柳章收回了视线。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。打开,锦盒里装着只蛊虫。他伸手握住,轻轻一捏,虫子发出江落的声音。
“我可以帮你,但我有个条件。”
“事成之后,我要柳章当皇帝。”
“让柳钟哪凉快哪待着去,少给我师父添麻烦。你答不答应?”
“……”
北上一路,薛凛举止反常,每日掩人耳目来找柳章汇报军机。东宫旧臣本该对太子忠心不二。柳章从他的身体里取出了这只蛊虫。蛊虫保留了二人密谋经过,柳章常拿出来听。
江落为何异想天开,诞生这样荒谬的念头。皇位又不是宝石,她想抢过来送谁就送谁。柳章只觉得好笑。他听了一遍又一遍,连她自信满满的表情都脑补出来了。
到后头,心如刀绞。
宝石,皇位,她一厢情愿,把自己认为珍贵的东西送给他。那些怎么会是他想要的呢?
柳章把手搭在自己的腹部。孩子的魔气已然流散干净。当傅溶惊惶失措,告诉他江落失踪的时候,他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了。
江落找到净化之法。那方法风险极高。她须得付出惨重代价。她不愿意任何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,所以独自离开。孩子与她息息相关,如果江落真的死去,孩子一定有反应。柳章能够从这个小生命身上得到她还活着的消息。
这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联系。
分别只是暂时的。
等这场大雪下完,也彻底化完。柳章终于不再犯困了。
冬去春来,竹林里新笋冒头。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。柳章收拾行囊,带上书,离开竹屋。像幼年拜师学艺徒步走去徽山。跨越千山万水,永不回头。
他的道在等着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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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完。